听完故事结尾后，王亮一阵唏嘘，直摆头，盯着何健安看了会儿，试探着道：“何叔，我想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话，但希望你不要介意。”
“那就别说了。”
“哎，你这人咋这么迂腐？”
“你看，你看，又要说我不爱听的话，又要我不介意，我不答应还骂我的不是，真是庸俗虚伪。”
“怎么还突然较起劲来了，本来觉得你挺开朗挺好玩的一个人，现在变得好没兴头，我不说就是咯。”
何健安不耐道：“我知道你要说我什么，不就觉得胡元这事也有我的不对吗？要不是因为我刻板印象产生了偏见，也不至于想死命敲下那颗悬挂的果子，落得这个烂下场。”
“何叔，蛮有自知之明哈。”
何健安哼了声，没说话。
“胡教练让人看不惯的不是他突然得第一但与兴奋剂无关的这个结果，而是他的企图。”
黄博阳说道，“就像一个学生在考场上准备了一大堆打算做小抄的资料，然而资料没用上，这个学生却意外考了很好的成绩，你无法把企图与结果摆上直接的因果关系，但这确确实实是一件让人感到不舒服的事，行为上也已经违规了。”
“没错。”萧辰赞同，“如果改变训练项目没有使他的成绩更进一步，同样的事他会再做，如果被查出，不仅他要被终身禁赛，何叔也会受到影响。更何况，他服用过兴奋剂这一点本身就是事实，何叔举报他也并没有错。”
王亮见大家都站在何健安这边，不禁有些怅然，但还是坚持自己的观念：“虽然胡教练那人我并不喜欢，然而在这件事上，我不认为都是他一个人的错，可能我这人比较讲究人情味吧。
我觉得还是何叔一开始的偏见在作怪，你既然身为教练，如果你当初在胡元身上留点心，应该可以给出他建议，让他选择更加适合自己的项目吧？
周扬之前练仰泳的成绩很一般，是胡元建议他改练自由泳后才能取得现在的成绩，以你的能力应该也可以给胡元这类的建议，不然后面的事也不会发生。”
何健安没有直接回答周扬的话，而是又叹了口气：“最近这两天好不容易做了几个好梦，从今天开始又要睡不着觉了。”
看着何健安瞬间变沧桑的样子，沈茵问王亮：“如果周扬没有改练自由泳，你觉得他会为了进游泳队或者为了取得更好的成绩而服用兴奋剂吗？”
“不会。”王亮脱口而出，延着沈茵的思路继续想下去，不禁觉得如果周扬真这么做，还蛮让人感到恶心的。
“在何叔这件事上，你可以有你自己的想法，但你的话里不知不觉把周扬和胡元进行了类比，我觉得很荒谬。”
王亮立刻摇头：“不不不，我绝对没有要把周扬和胡元放在一起比的意思，我的错，我的错，被你这么一问，我刚才机灵了一阵，瞬间觉得还是胡元混蛋。”
“何叔，能理解你为这件事感到愧疚的心情，因为你是一位好教练，所以才会觉得自责。”
“别别别，这个‘好’字分量太重，沾上它也讨不到什么好事，别把它贴在我身上……”何健安赶紧摆手，好像能快点把这个字从自己身上支开。
“谦虚啥啊谦虚。”王亮把何健安的肩膀拍了拍，“就你对李教练的关照程度，你现在说他是你儿子我都信，还是第一次见教练对自己退役队员的生活这么上心的。所以由你来当我们教练，我们大家都会十分放心。”
听到“儿子”两字，何健安的脸色再一次黯淡下来：“唉，我倒不知道我儿子现在成了一中游泳队队长。自从我被终身禁赛后，我儿子也因此受到很大影响，去哪都会因为有我这样的父亲而被指指点点，所以他母亲决定带着他离开我，我也能理解。
我现在只希望他们健康快乐，平平安安，我也健康快乐，平平安安。你们就不要找我做什么劳什子教练啦，少惹点事。”
何健安的这番话说出来后，王亮终于明白何健安现在这个名字的由来。
“照片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喜怒哀乐，拿着一张会褪色的纸，寄托了自己的希望，就算得上是对儿子的关怀了吗？何叔的儿子明明还是在世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你去给他送瓶水，即便被拒绝，也比在一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念叨他一百次强。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我倒真希望我爸还在世的时候能学学何叔这套，只需要在家里念叨两句保佑我平安，不用大雨天的跑过来替我向教练求情，也不至于因此出事故离开这个世界。”
沈茵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但值得庆幸的一点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享受到了一些何叔儿子现在享受不到的东西。”
“沈指导，你……哎呀，何叔也不容易，你就不要说得太绝对啦……”王亮劝道。
“只是有些感慨，每个人的做事方式不一样，何叔不喜欢也不用把我的话听进去。何叔如果不想来我们游泳队当教练，这边不强求，但作为后勤人员，你的工作实在达不到要求，明天就不劳烦何叔过来了。”
沈茵平静道，“另外，无论何叔现在对胡教练持有怎样的态度，我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当年兴奋剂诬陷的事公之于众，何叔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和这种人搅和在一起，我可不想看到我曾经的队员每天和这种教练相处。
希望真相大白后，何叔能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后勤什么的，何叔实在不擅长。”
沈茵的话把何健安的心说得一颤一颤的。
他曾经不是没有想过要把这件诬陷案推翻。
但那个时候他和他看好的几个队员都已经退出国家队，妻子也带着孩子离开他了，再加上胡元的事一直在让他反思自己身为教练的职责，不知不觉，他就把错全揽到了自己身上。
一边默默地关注着他在乎的那些人，一边寻找着自己能为他们尽力的地方。
沈茵的说话方式和语气带着一股凌厉的味道，他现在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去想象如果这件事得到了澄清，他又应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身边的人和事。
等再和儿子见面的时候，拿出来那张泛黄的照片说自己这些年都在用这种方式想他吗？
用道德观念来表达自己的心意，掩盖对实际行动的逃避？
沈茵最后那句话他很赞同，后勤什么的，他真的不擅长。他只想当游泳队教练，只想训练队员们游泳，他不管做什么都会想着这件事，他已经在慢慢练习怎么让扫帚在水里游出漂亮的姿势了。
痴迷一件事容易让人勤奋，又容易让人怠惰，导致除了游泳训练一事，他可以对其他所有事都保持妥协的态度。不敢去争取自己的清白，不敢去主动追回自己的妻儿，不敢找自己的队员们解释误会，不敢去寻求自己想要的工作机会。
在做的只是用乐观的心态包裹自己，好像这样就可以完完全全脱离纷扰，像看上去的那样无忧无虑。
但晚上睡不着觉。
当沈茵第一次提出让他当这里游泳队的教练时，他的下意识反应是激动喜悦的，他知道可能后面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但很快，那些妥协的思想就占据了他的大脑。沈茵刚刚的话瞬间把他赶到一个边缘的地带，像是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又像是从前面拉了他一把。
沉吟很久之后，何健安终于开口说话：“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还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公之于众，想听听丫头指导的办法。”
王亮心下一乐，一巴掌差点把何健安拍成为零件：“何叔，你早该这么想了嘛！沈哥，快给我们未来的何教练分享分享办法！”
“还没想出办法。”
“……”
“哈哈……”王亮轻轻抚摸着刚刚自己使用过铁砂掌的地方，“何教练，我们沈指导这人，等你熟悉了就知道，她总是在不知何时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自信，虽然脚下的河流没有桥，甚至连块石头都没有。
但只要她说能过去，她就会把我们当成桥，顺利到达岸边之后，拿着骨灰盒来接我们。就是这样，她想做到的事，一定能做到，我们负责相信她就可以了！”
何健安了不起地点了点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能用上骨灰盒这么奢侈的东西，相当不错了。”
“哈……何叔，你他令堂的还真是废。”
白诺赞同道：“沈指导的做事风格一向考验心脏，我们只需要鞠躬尽瘁，早死早托生就好了。”
白诺的形容让沈茵没忍住一笑，当想起他上午口若悬河，一个词比一个词使用精准的情况时，沈茵问道：“最近感觉你语文进步很大，练习得很努力吧？”
白诺客气地回复：“应该的，全校第二是我的梦想。”
沈茵：“理解，但对于你这种一夜之间就能顿悟这么多词汇的情况，应该是有向他人虚心请教的情况吧？”
白诺：“那自然没有向任何人虚心请教的。”
沈茵：“程亦，你早上说今天那场戏你们排练了很久，是谁在带领你们排练？”
王亮堵住程亦的嘴：“那自然是我们想为沈指导鞠躬尽瘁的自发性行为。”
沈茵：“萧辰，你是今天所有人中演技最好的，我都看不出是原来的你了，导演下了很大的功夫吧？”
萧辰：“怎么可能有导演，鲁迅说过，演戏靠的是天赋。”
沈茵：“黄博阳……”
黄博阳直接跳入泳池：“我去练游泳了。”
沈茵掂量着几人，安静片刻，然后对何健安说道：“何叔，如果胡元的事解决，你是愿意来我们游泳队当教练的吧？”
何健安点点头，活动了一下手腕：“现在开始怀恋带着游泳队在赛场上夺冠的日子啦！”
队员们也都纷纷露出期待的表情，王亮把捂住程亦嘴巴的手收回，插在腰上，看向窗外的红太阳，一股子革命范儿：“嗯，好日子越来越近了。”
沈茵朝着程亦靠近两步：“昨天晚上周扬带着你们排练演戏的时候，说指导你最累，是因为你没有专心专意好好练习吗？”
“啊？”程亦又疑惑又不甘心，“周扬昨晚不早跟你一起回去了吗，他没有指导我们演戏啊，是陆舟好不好，而且陆舟觉得我演得最好了，沈指导怎么突然说起糊涂话来了？”
沈茵挑起眉毛，点点头：“哦，陆舟啊~”
“卧槽，程亦你脑子是不是进屎了？”王亮试图用手把里面的屎拍出来，“嫂子说了让我们保密的，你抖出来干嘛！”
程亦这才反应过来被沈茵套话了，急道：“沈指导，你……你你刚才是故意说糊涂话的！”
沈茵被程亦的反应逗笑：“为什么陆舟要让你们排练这出戏？”
既然已经被发现，程亦也只好实话实说：“昨晚你和队长离开游泳馆后不久，陆舟就过来找我们了，反正每次你不在的时候，他这个人都是冷冰冰的，就问了我们一些李教练的大致情况，然后就给我们排了这出戏。
他说你今天可能不会那么顺利招到李教练，如果遇到麻烦，这出戏可能会起到作用。”
沈茵点了点头，牙齿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缓缓问道：“所以……他是因为怕我今天不能顺利招到教练，才让你们晚上排戏的？”
“对呀，效果不满意就不让回家。”程亦终于找到了机会抱怨，多叨叨了两句，“洗完澡卧室的起床闹钟就响了都。”
沈茵一笑：“那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为团队服务。”王亮正经脸道，“就是结果没如嫂子所愿，不知道嫂子会不会失望。”
“不会失望的。”
王亮奇：“沈哥怎么知道？”
“不解风情。”萧辰把王亮踹了一脚：“你爸你妈相亲相爱，你爸想要个聪明点的儿子，结果你妈生了你，但你妈依然开心，你爸还能表示失望吗？”
“原来如此，两口子一条心。”王亮恍然大悟，但又觉得不对劲，“草泥马的，你骂谁呢，你妈把你生出来才让你爸纠结坏了吧！”
沈茵笑，脸色在不知不觉中早已染上了绯色。
在队员们演戏的时侯，沈茵就隐隐地猜到了这一点，但当想法得到验证时，心里的弦还是被拨了一下。
她开始想起陆舟曾经提到过的水晶球，这种稍稍被触碰一下就能留下对方温度的敏感物。
沈茵想了想，又把笑容稍作收敛：“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他不会失望是指你们排练完他就离开了，看样子似乎根本就不注重结果，或者说已经能够预料到你们会失败了，所以才不会感到失望。”
“沈哥，你这话讲的我可就不乐意听了，嫂子要是不注重结果根本不会陪我们排练到大半夜，更何况，我们的业务能力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差吧？要不是你今天故意给周扬放水，我们绝对会成功。”
“做准备工作的时候就得考虑到一切意外情况，马后炮可没什么意义，总而言之，你们几个忙活了大半个晚上，没帮上什么忙。”
“哇，沈哥，你是在公然藐视我们的能力吗？”
“我没说这句话。”
“但你有个这意思。”
“基于事实而已。”
“事实就是你瞧不起我们。”
沈茵笑：“那倒叫他再帮你们排一场戏，让我开开眼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