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家里。
方军，沈茵，申廷，以及桌上的一大堆资料。
屋里一阵沉默，都在等方岩回家。
“方老弟啊，你说你，哎……”从进屋开始，申廷这句话已经念叨了不下十遍。
方军早在听说申廷今天要来，特意西装革履，但没想到，老友此次前来不是拜访，而是问责。
端坐在椅子上的方军，头一直微微低着。
申廷用手指敲了敲桌上的那一大打资料，忽而厉声：“我可以用这些东西以教唆犯罪的名义毁掉方岩的一辈子！”
“我儿子现在还小，不懂事，希望申律师多多包涵！”方军急切道。
申廷哼了一声：“方岩的这些行为很大程度上都是源于你这些年来的家庭教育和家暴，我也可以让你这个国家运动员的下半辈子毁掉！”
方军噤声，面露忏悔之意。
申廷努力抚平激动的情绪，坐下：“方老弟，还记得当年那场离婚官司，你是怎么向我承诺的吗？”
沈茵听申雅大致讲过这起官司。
方军是名退役的国家游泳运动员，方岩的母亲是一名有着高收入的优秀律师。
刚开始法庭在判决孩子的抚养权时，是偏向女方的，更何况女方自己也是名律师，职业也好，未来能提供给孩子的生活保障也好，女方在争夺抚养权上有着很大优势。
当时，方军几乎拿出自己的所有财产恳请申廷帮他争夺到儿子的抚养权。
“你当年拿出的那些钱，我一分都没有要，但我依然发誓一定要帮你争取到抚养权，你以为我为的是什么？”
申廷的情绪又开始变得激动，“要不是方岩他更喜欢你这个爸爸，我会冒着人生中可能面临的首次败诉风险帮你打这场官司？我也是一名有孩子的父亲，深知家庭环境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性，方岩从小就那么黏你，我以为他跟着你会生活得更好，没想到……”
见方军脸上的悔意越来越深，申廷把语气放软了些。
“你当初向我保证过肯定会好好培养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方岩在你的栽培下，表现也一直很令人骄傲，至少我看到的是这样，你口中向我描述的也是这样。结果私底下你就是这么对他的？把他当成一个弥补你在游泳生涯上遗憾的机器？还是你泄愤的出气筒？”
方军始终未置一语。
他至始至终也没有想过，平时那么听他话的儿子，竟然会校园霸凌，和社会上的混混早恋，甚至教唆犯罪，故意纵火……
“申律师，很抱歉。”
方军从座位上站起，向申廷深深鞠了一躬。
“对于方岩的教育问题，是我的失职，能在世界赛场上赢得金牌是我毕生的心愿，我自己已经无能为力，所以才会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我儿子身上，我儿子比我更加优秀更加有潜力，我迫不及待希望他能做得更好才会严加管教，未曾想造成了现在的局面，实在很抱歉！”
沈茵看着方军忏悔道歉的样子，蓦然想起韦叶上午骂方岩的一句话。
“你跟你那道貌岸然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方岩当时听到这句话后，直接跟韦叶扯翻了脸。
老实说，沈茵第一眼见到方岩的时候，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相反，作为游泳队里第一个跑完十公里罚跑还可以面不改色同大家健谈的队员，给沈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岩也是第一个对她态度礼貌愿意接纳她入队的人。
方岩房间的门是打开的，垃圾桶就在离房门口不远的地方，里面堆着各种药物盒子，最上面的一个沈茵比较眼熟，是那天她陪周扬去医院后，看到方岩手上提的药。
“阿茵，你是不是有方岩纵火烧了你家早餐店的录音证据？”申廷问。
那天，胖男人的手机虽然被方岩砸了，但后来沈茵又找到胖男人买了部相同型号的新手机，登陆原来的账号后，通过云系统把视频重新下载回来，转发在了自己的手机上。
沈茵把手机打开，呈现在眼前的，是她和王亮在微信上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你不是王亮，是方岩”上。
沈茵犹豫了会儿，关掉手机，对申廷说道：“暂时还没有，证据在想办法获取。”
“上次在家里不是说准备好了的吗？”申廷奇怪地问。
“以为准备好了。”
“申律师。”方军恳求道，“对于我自己在家庭教育方面的不足，日后我肯定改，我儿子所犯下的这些错，我也会让他深刻反思，以后绝不再犯。
还请你能够帮帮忙，对我儿子从轻处置，他现在还太小，如果坐牢入狱，肯定会影响他一辈子，我相信申律师同时作为一名父亲，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教育孩子，不是要靠旁人理解，而是要靠自己真正做到负责。”
“申律师，求你了！所有的责任可以由我一个人承担，我儿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不能在这个时候被耽误。”
申廷看着方军着急的模样，叹了口气：“方老弟，也幸亏这个案子是交在我手里，受害者也是我女儿的好朋友，被方岩校园霸凌的周扬，也不打算过多计较，不然，方岩就成真正的少年犯了。”
方军会意申廷话中的意思，连忙感谢。
“但是，你该承担的责任必须承担，周扬也好，阿茵也好，还有你的儿子，我会在你身边随时监督。”
“没问题，谢谢，真的很感谢！”方军再次鞠躬。
沈茵的手机再次亮起，有队员给她打电话。
接到电话的时候，沈茵愣了愣。
申廷收拾着桌上的资料，方军在一旁帮忙，两人恢复了老友之间的和气，方军一直表述着自己的忏悔以及对此次事情的感激。
“申叔叔，方先生。”沈茵挂断电话，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和睦，说道，“方岩被警察带走了。”
两人怔住，屋内又恢复了刚开始的安静。
*
舅舅家里。
沈母觉得沈茵经常住在申雅家会添很多麻烦，于是让沈茵回到了舅舅家中。
“长期在你舅舅家打扰也不好，不知道警察什么时候能查出那个纵火犯，我们也好早点回家。”
沈母感概，“我跟你爸凭良心经营早餐店这么多年，真不知道是谁这么恶劣做出这样的事，要是警察哪天调查清楚了纵火犯的身份，妈出多少律师费都愿意，一定要让你申叔叔叫这人吃到报应，牢底做穿，以慰你爸爸的在天之灵。”
沈茵看着母亲，欲言又止。
“阿茵，学校的工作现在还适应吗？”母亲又问。
沈茵点头。
沈母欣慰地笑了：“适应就好，上次看新闻，那群男生一看就是几头犟驴子，你也是个倔脾气，就怕你跟他们不对付，给自己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几个孩子而已。”沈茵道。
“看把话说得这么老成，你难道不是个孩子？”沈母佯作埋汰，“都是父母的心头宝，谁都不希望自己孩子多受委屈。”
沈茵轻轻一笑：“谁说每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头宝，那是你家孩子幸运。”
“妈不希望你给自己太大压力，虽然用带偏见的眼光看人不好，可那群男生毕竟因为打人上过新闻，比赛成绩也连年倒数第一，明明是一支竞速游泳队，还指望你一个学花样游泳的女生来带，给人的感觉就是个烂摊子。
你要是受了委屈，千万别像在花样游泳队那样一个人扛着，知不知道？”
“我知道。”
沈母小声哼道：“嘴上说着知道，你以为我没跟雅雅打听过情况。”
沈茵愣了一下，想到方岩的事：“雅雅说什么了？”
“她说这个游泳部连学校自己都不待见，连着你这个教练在办公室也不受待见，而且你们还有个死对头篮球部，篮球部很受校方重视，已经觊觎游泳部的地盘很久了，我在想，我女儿这是去工作，还是去冲锋陷阵闹革命呢，搞这么复杂。”
听到母亲提到的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沈茵心里放轻松了不少，岔开话题：“妈，我今天上午掉学校湖里了，差点淹死。”
沈母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吓得不清：“啥？”
“快沉下去的时候，被一个人救了起来，你猜猜那人是谁？”
沈母自然猜不到是谁：“是哪个好心人？”
“一个杀人犯，全学校都怕他。”
沈母又是一激灵：“啥？”
沈茵被母亲的反应逗乐，解释道：“是一个游泳队的前队员，学校都传他是杀人犯，但我不这么觉得，要不是他会游泳，我今天很可能就真的淹死了，所以事后我让他重新加入了游泳队。”
“阿茵……”
“我没特意给自己惹麻烦。”沈茵猜到母亲要说什么，“花样游泳队的四年并不算完全浪费，至少让我了解到了一样东西的重要性，那就是认可。
轻描淡写的一点否定或成见很容易把人的一腔热血变成沉重的包袱，最后就真的成就了别人口中的模样，就好比，如果没有你和爸爸的认可和鼓励，我也会觉得我是教练口中一无是处的废物。”
“别这么形容自己。”沈母赶紧打住。
“所以我现在才根本不会认为自己是废物。”沈茵道，“我觉得大部分人都有自己对自己澄清的机会，至少，把我从湖中救起来那个人是，游泳队的队员们也是。”
沈母安静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读过书，反正每次都说不过你。”
电视上，正在播放着地区台新闻，讲的是涉嫌教唆犯罪的体校高中生被警察缉拿的事。
沈茵的目光被电视画面吸引住。
“阿茵，这孩子是不是在上次的新闻上见到过？”沈母回忆道，“是的，肯定见到过，就上次你那游泳队的队员殴打裁判的事？挺漂亮的一男孩儿，当时还觉得怪可惜来着，这怎么就又犯事啦？又是校园暴力，又是教唆殴打，唉哟，怎么还涉嫌纵火……”
新闻放到涉嫌纵火时，沈茵拿遥控器换了个台。
“怎么啦你这是？”沈母正看得起劲，不免被沈茵扫了兴。
“追的电视剧开始了。”沈茵随便按了个放剧的频道。
“我正在看新闻呢，快说刚刚那孩子是不是你游泳队的？这这这……队里怎么有这么无法无天的队员？”
沈茵毫无心思地看着电视剧，回答道：“不是。”
深夜，卧室里，沈茵辗转反侧。
脑海中不断翻滚着昔日一家三口在小店里温馨生活的场景，中间又偶尔会唐突地穿插些方岩在水中像条飞鱼一样快速游泳的画面。
在湖中的时候，因为和方岩隔的距离很近，沈茵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方岩身上各处老旧的伤疤和隐隐的淤痕。
天色拂晓，沈茵再也回忆不出任何小店的画面，索性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点进上次方岩承认纵火的视频里，然后彻底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