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梦里，回到了以前看心理医生的时候。
她一直都不觉得自己有要看心理医生的必要，在爸爸过世后的前两个月里，妈妈坚持要带着她去。
“我女儿很爱她爸爸，可是自从她爸过世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也从不去祭拜她父亲，每天的生活状态和以前并无区别，就好像这么大的一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怀疑她的精神崩溃了，希望您能帮忙好好疏导疏导。”
沈茵觉得如果自己不配合，妈妈总是会一直额外地担心着，这种多余的情绪会让她觉得束缚，所以她来到了心理医生的办公室。
“坐。”
是一张暖黄的天鹅椅，简洁的北欧风，优美流畅的线条让人联想到古希腊雕塑，椅身由曲面构成，完全看不到任何笔直的线，泡棉包裹，覆以皮革，上面还搭了一条由法兰绒和羊羔绒制作的毯子。
莫名让人想到婴儿的襁褓。
“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他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
坐上椅子后，心理医生的第一句话就吸引了沈茵的注意。
“这是偷的一句话。”沈茵道，“加缪说的。”
心理医生笑了，笑容温柔和善，能让人放下所有戒备：“很多人都知道这句话是阿尔贝加缪说的，不过用‘偷’来形容，而且这么快就直接戳穿的，你是第一个。”
沈茵没有再回话，而是换了好几次坐在椅子上的动作，羊羔绒的毯子掉在了地上。
“椅子让你觉得坐的很不舒服吗？”
椅子很软，空间正好，高度合适。
“是的。”沈茵回答，“很不舒服。”
这是实话。
“你讨厌外界刻意施加给你的安全感。”
沈茵坐在椅子上，没再动了。
“你并没有情绪崩溃，有时候哭泣能给人安全感，但你觉得不需要。”
心理医生说话很直接，但沈茵并不排斥。
“我听你妈妈说了关于你父亲的事，以及你是高考后在花样游泳省队的经历。”
意料之中。
先不说沈茵自己对这两件事的态度，母亲明显比她要担心得多，她有时觉得，这些担心，显得多余。
“你觉得你父亲的死，是你造成的吗？”
“是的。”沈茵觉得这么回答没什么问题。
父亲在得知教练要将她逐出花样游泳队后，不顾暴雨天，骑着平时进货的电动三轮车去找教练求情。
“但教练才是凶手。”
父亲提着几箱水果去拜访，被教练挡在门外不让进，父亲用手卡在门缝，下跪求情，教练不耐烦，直接用门夹，父亲吃痛，将手松开，身体朝后倒去。装樱桃的大纸箱，因为被雨淋湿，承受不住父亲身体的重量，洒了一地。
返回家的路上，父亲闯红灯，被侧面快速行驶的一辆大卡车辗过，监控显示，父亲在红灯突然亮起的时候，试图用手按过刹车，但是没用，因为当时好几根手指已经骨折了。最后，父亲的尸体用白布裹着送回家，一半的白布被染成了红色，上面有樱桃味，离死亡很远的味道。
心理医生对沈茵的话并不感到惊奇。
“你母亲说，退队以后，你应聘过很多家花样游泳培训机构，但是试用期往往过不了三天你就被辞退了，因为你的教学方式并不适合以利益为主的培训机构。”
“我只是做了一名教练该做的事，如果存粹只是为了收益，很多队员都会被耽误，特别是真正喜欢花样游泳的人。花样游泳从广义上讲只是一项运动，细化下来是一段段热爱花样游泳的人生，没有理由被学员给予了希望的教练耽误。”
“你觉得你被教练耽误了。”心理医生露出淡笑，语气依然温柔：“我也觉得你被耽误了。”
沈茵没说话，她觉得现在的这份宁静，还算得上享受。
“当初你的教练招你入队，是因为看中了你身上很高的花样游泳天赋。
毕竟一个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发布在网上的花样游泳视频能受到那么多兴趣爱好者的喜欢，能力肯定不一般，你教练觉得你身上有着无限的潜力，所以在你高考后的暑假就迫不及待地招你入队。”
这段经历沈茵并不喜欢，然而被对方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形容出来，沈茵也并不排斥。
不愧是心理医生。
“我看过你的花样游泳比赛视频，你参加的都是团队赛，团队赛成绩不理想的原因是，你的动作往往很难与队友保持一致。”
沈茵不否认：“是的。”
“这不是你的问题，当然，大多数人都不会这么认为。”
沈茵忽然有些期待对方接下来会说什么。
“单人赛注重的是个人能力，团队赛注重的是多人合作，也就是，个人的能力再强，如果与团队的水平格格不入，你就是拖后腿的那个。”
沈茵没忍住，轻轻地笑了。
身体的柔韧性也好，对高难度动作的把控能力也好，对水里音乐节奏的敏感度也好，一起参加花样游泳比赛的队员们，都不及沈茵。
教练对她说：你学会自己降低难度和放慢动作与其他队员的水平保持一致，我不想要一个自认为是高岭之花的拖油瓶。
后来，沈茵提议，她想参加个人赛，教练说，不可以。
因为那是她女儿的项目。虽然这句话教练没说出来，但不言而喻。
“你其实比你的队员们都优秀，只是格格不入，换刚才那句话讲，你是被你教练耽误了。”
“你怎么知道我比我的队员都优秀？你不会花样游泳。”
心理医生的体型微胖，更加确切点说，是体态丰腴，视觉上就给人一种柔软放心的感觉。练过花样游泳的人，是不会有这种体型的。
“我拿你的视频咨询过经验丰富的花样游泳教练，是她告诉我的。”
“哦。”沈茵说完，又补充，“那你功课做的很足。”
“心理医生从广义上讲只是一个职业，细化下来，是一项项治愈心灵受过伤害的人的责任，没有理由去敷衍专门过来向你寻求帮助的人。”
医生套用了沈茵之前说过的话，但沈茵赞同。
“你的教练不仅耽误了你最宝贵的四年时间，你的父亲也因为她去世，你是恨她的。
所以在你做教练后，她就成为了你潜意识里的反面教材，你把每一个队员都看作是当初的你自己，然而培训机构觉得你的做法多管闲事，影响收益，在多次劝说无果后，你就遭到了一次一次的辞退。”
心理医生道，“你父亲走后，钱对你来说很重要，但又不是最重要。”
沈茵看着心理医生。
“你在寻求救赎。”
这句话对于沈茵来说是个很新鲜的说法。
“在花样游泳队里，你的能力因为一直没有得到体现，在外界看来，大家会觉得你退出游泳队是由于你的无能，觉得你父亲的死也是你的无能，你自己甚至都会不由自主地这么觉得。
父亲过世这件事，实际上对你的打击很大，至于你为什么没哭，因为你想把自己包裹得无坚不摧，你渴望你真正的能力得到展现，规避可能会给你虚假安全感的东西，过度追求真实，这样就不会有软肋。”
沈茵安静了很久，问道：“所以，这算是心理疾病吗？”
心理医生笑：“中学的时候，我得过轻度抑郁症，我去看心理医生，然后得了重度抑郁症，因为那位心理医生叫我去死。”
沈茵等着对方继续说下去。
“重度抑郁症是我自己克服的，然后，我决定做一名心理医生，能真正帮助人们治疗疾病的心理医生。
刚开始的路并不好走，比如有一次的病人是一名学习成绩很优秀的高三理科生，为了帮他克服心理上的困难，文科出身成绩一般的我硬是花了半年时间啃高中数理化课本，找到和他的共同话题，才让他的情况变好，顺利参加了高考。”
医生道，“但最后，我失业了，因为主任觉得我舍本逐末，给医院带来不了什么收益。”
“所以，当我听到你母亲讲述了一遍你的经历后，我就想见见你。你母亲可能会认为你有什么心理问题，你只是给自己穿上了一身铠甲而已，软的地方只有自己知道，如果走过布满荆棘的路，铠甲是有必要的。”
“所以不是心理疾病。”沈茵总结。
“我会向你母亲好好解释。”
沈茵从天鹅椅上站起来，把之前掉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放回了椅子上：“那我走了，谢谢你和我聊这些。”
“沈茵。”
沈茵准备离开时，被心理医生叫住。
“什么。”
“想知道那名高三的男生最后怎么了吗？”
“怎么了？”
“高考完后，他捅了照顾他的母亲一刀，然后他跟警察说，是我这个心理医生指使的。”
沈茵回头看她。
“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你觉得他需要温暖，送了他火，他点燃一个炸弹，朝你扔来。”
……
梦里的场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被窗户的敲击声吵醒时，天已蒙蒙亮。
烧着火光。
像虚幻的梦。
沈茵的房间位于早餐店的二楼，窗前，一片黑乎乎的浓烟，还有燃烧的火苗。
父母亲经营了十年的早餐店，烧起来了。
一直到被消防员救到安全地带的那一刻，沈茵的脑袋都是空白的。
前几天，母亲还因为还不起贷款的事，考虑要把早餐店卖掉，沈茵不让，她找了份能让早餐店一直维系下去的新工作，母亲答应把这份由父亲努力经营起来的回忆，一直保留下去。
现在，店内一片狼藉，除了一个个难以别出原来物品形状的黑色剪影，什么都没有了。
最近一年，父亲还在感叹，快十年的玻璃门，已经老旧不堪要换掉了，转得吱吱响的电风扇也要换，还有桌子板凳……现在，除了被砸碎的玻璃门，剩下的都已经辨认不清。
门口的监控摄像头也坏了，被人砸的。
是有人故意破坏早餐店放的火。
母亲在店门口哭泣，沈茵上前安慰，途中，脚下踩到了一根烟头，旁边，还有块泡泡糖。